颜僧权

【APH】【耀中心】夜游花月春江

庆祝诗人本《失音鸟》完售。

亲亲气场两米的主催,第一次参本非常荣幸~

总之是一个关于张若虚的不很专业考证,诗人和国家,个人命运和历史洪流。







碧瞳的大食商人坐在胡床上摆弄着银盘中大大小小圆润晶莹的血色宝石,他用毫不生涩的官话向门外打了个招呼,紧接着又带着熟悉的扬州方音的重述了一遍。

张若虚闻声感怀,刚想张口回应,却看见那胡商的脖颈上一道殷红伤口,血粒即刻便凝结成猩红宝珠坠入银盘。张若虚惊惶退出,却遥遥看见铁甲的将军怒马驰来,马蹄所踏白骨丛生。将军手举长戟纵臂高呼“攻伐武逆,匡复旧业。”

张若虚眼看着自己即将为战马冲撞,惊骇之中一脚踏空,一声惨呼惊坐而起。

而此时兖州的雪粒击打瓦沿,像是一声又一声长短的叹息。

张若虚默然抱坐再无睡意,他披着外袍走到窗边听了一会雪,雪渐渐的停了,乌云慢慢被晚风吹去,一轮浑圆的月亮露出来。

 

张若虚危坐在案后持着毛笔批点公文,听到同侪一面皱眉一面与他抱怨某某家卫士未如期上番,几次催促里正前去解决却收到里正今日跌断腿的消息,眼看时限将至真是叫人恼火,张若虚在最后一卷落印,一面系好缚带一面开口道,“那我明日去查看一下吧,有何情况也好及时上报,免得误事。”

坐在他旁边的几位同侪见张若虚主动应承了这件棘手的差事都露出大石落地的神情,纷纷拱手道谢并指着自己面前堆积成山未能处理完的书卷苦笑,张若虚鼓励的笑了笑,把夹着红笺的书卷抽出来,一面检阅一面将明日将要探访的卫士家世信息都记在心中。

这时有书吏高高兴兴的捧着满怀的新卷走进来,一面公允的把每位的案几上都分发了同样多的需要处理的文书,一面兴高采烈道晚上将有迎送监察御史的晚宴。在座纷纷高兴的议论似乎连批点的力气都足了一些,张若虚低着头在一派欢欣中把书卷上每个字都记牢。

 

明烛高照,一个身着阔袖小衫的胡姬在一块银丝提花的织毯上旋舞如飞,两边分列两队胡汉错杂的乐师,手中鼙鼓和膝上鸣琴奏出欢快乐声。

宴席尚未开始,立在案几边的馋鱼灯也摇曳不明,张若虚与座下宾客一道抚掌观舞,他侧头听身边同侪交谈,无意间看见厅堂边角里坐了一位从未见过的的年轻男人,对方向他遥遥一瞥似笑非笑,张若虚心中一动,频频向那烛火照不亮的角落看去,然而当酒食呈上而灯火大亮,那角落却已是空空了。

于是他一面倾杯饮酒,一面疑心那身影是否只是堂中博山炉所满溢出的馥郁烟气所造成的幻像。

 

再与那年轻男人相见的时候则是更令人讶异的时刻了。

张若虚驱车半日终于到了所要探访的卫士家门,却发现这户人家门厅破败庭院荒芜。张若虚绕着外墙走了一圈,最后敲开了邻家的房门,这才知道那缺席的卫士在半月前染病不治,他家原也有过显赫时候,却坐事被贬后一蹶不振,家门中的男子多少都存着光耀家门的心思参军入伍,尽管作战英勇却再难得到提拔,从沙场上带着一身伤病回来,熬不过几年便纷纷谢世,到此竟已绝户了。

张若虚坐在堂中默然听完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端起主人招待的一碗粗茶饮了一口,倒是分不清咸苦的是茶还是其他。

最后他起身告辞,经过冷落门厅最后还是决意进去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上。他穿过杂草丛生的中庭,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却讶然发现有人站在尘埃遍布的厅堂中。

张若虚与宴席上惊鸿一瞥的年轻男人正打了照面,男人神情自若的向他挥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张若虚一时竟无法分清这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而那男人看着他惊讶神情一面笑一面称呼他“张兵曹”。

或许是云影被凉风吹移,年轻男人的面孔终于为天光照亮,他面目端好,却有一双百岁人才有的眼睛,冷锐又有柔情。“我等你许久了。”

“你在等我?”张若虚讶然无措。

年轻男人笑道“我在等你的……”他骤然又停住话头,只灿然笑道“与张兵曹相逢实在当浮一大白。”

张若虚尚在沉吟,年轻人已经全然不顾尘埃席地坐下,不知从何处掏出两只朱漆的耳杯,自一只陶瓶中斟出气味芬芳的酒。张若虚觉得那香气无法形容的熟悉,便也随着坐下,接过耳杯,看见自己所持耳杯底里用端正小隶写着,长相饮。

两人无言对饮,酒过三巡,终年的心事似乎都为这酒气遮掩,张若虚双手持举着酒杯与他祝酒,“还不知尊姓大名?”

待张若虚酒醒,天光已然暗去,薄暮的辉光自门外照进来,将覆满尘埃的厅堂染成金色,张若虚扶着额头起身清整衣袍上的浮尘,却发现地面的尘土上只有自己一人落座的痕迹。

但酒液入口的甘美似乎还停留在舌尖,他记得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和他讲出这两个字时庄重的神情,王耀。

 

时值岁末,兖州城里因为送傩的活动而愈发热闹起来。由人所装扮成的方相氏,头顶黄金四目,身被熊皮,右手执楯,一面巡行一面在口中唱到“儿郎伟!”他身后众人便齐齐接下唱词。胡汉器乐合奏,除傩人的队伍四方游走,捉拿各处的浮浪鬼。

张若虚远远就望见送傩的队伍执杖走来,他原本无心凑这个热闹,与舞傩人对视却认出了那双眼睛。

王耀在满面的油彩之下向他眨眨眼,于是张若虚就跟在队伍后面随他而去。这只队伍与寻常的队伍一样热闹喧嚷,若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是参与的众人似乎格外热情不知疲惫,张若虚循着着队伍一直走,竟直走出城去,值守的卫兵并不对他们加以注意,神色如常的站在一旁,张若虚不由自主的随着队伍走出门去,很快灯火明亮的城市就成为沉黯原野中的一个明亮的光点。

夜中行路,不知所往。张若虚坠在队尾遥遥的看着除傩人在队先头健舞盘旋,顾盼生辉。

终于队伍停了下来,张若虚环顾四周发现这竟是一处渡口,众人纷纷道别登船,他被落在原地,人群散开,他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正踌躇无措之际王耀不知从何处走过来,他面孔上的油彩尚未完全擦尽,却已经换回了寻常的衣着,他一面笑着一面挽住张若虚的手臂,“邀君共我秉烛游。”

王耀带张若虚登上的是整队航船中最大的一艘。王耀率先登船,回身向张若虚伸出手,张若虚仰头看了看桅杆上高悬的白帆愈发确认这不可能是存在于凡间的航船,他有些畏惧的看着王耀,而王耀只是对他露出宽慰一笑,张若虚在他的注视中拉住王耀的手一跃登船。

甫一站定张若虚便感到脚下船板轻轻起伏,四面响起缓慢而有节奏的沉闷声响,张若虚好奇的伸手摸了摸船舷,王耀拉了他一把向航船中段走去,张若虚与他耳语“我听见沉重节律,却找不到它的来处。”

王耀笑道“你当然不能找到它的来处,张军曹,我们此刻正是在鲲的腹中,你听见的是它呼吸吐纳的声响啊。”

张若虚惊得怔在原地,王耀以衣袖在他面上一拂,“浮生如寄,权作今夜是大梦一场罢。”张若虚顿觉周身一切似乎从浓重的夜色中脱出而清晰起来,声音颜色甚至拂面微风。

王耀领张若虚走进高如重楼的船舱,王耀为张若虚整了整衣冠,带他穿过重叠的屏风和帷帐,镶嵌在屏风上的云母和笼络住帷帐的金银宝石在银烛的照耀下着发出冷光,宾客们彼此行礼,王耀步态端庄,对各种奇异的张若虚见所未见的礼节都从容应对。

 

王耀带张若虚甫一坐定,便侍者来为二人斟酒,张若虚端着酒杯看向王耀,对方笑容满面的将自己杯中饮尽却向张若虚摇了摇头,张若虚便以袖掩面悄悄将酒泼尽,侍者行礼离去张若虚见他颈后隐隐有朱红细羽,正讶然而王耀将手掌按在他膝头无声道“不要饮食,我才能带你回去。”张若虚绞紧衣袖连连点头,王耀便把一对银箸塞进他手中,“观舞”。

张若虚这才回神发现两列长长宴席中间有人正有剑舞,舞者踏歌突进,手中长剑寒光凛凛,一身如鳞银甲在四面烛火中亮的惊心动魄。

坐下观者皆抚掌赞叹,王耀率先随拍击节,座下客也都随之唱和,而那舞者却似乎并未听闻这一切,他举臂劈砍像是真的身处战场,利刃破空像是孤绝的啸声。他进退潇洒,步至船舱中央顿足高呼,虚空中竟响起千万重呼应,白玉踏板上几乎不可觉察的尘埃渐渐浮起,竟组成万千银甲武士,众武士听命于舞剑人,随之行止动作整齐划一。

这银尘所组成的军团如凝结着寒霜的狂风呼啸向前,掠过张若虚面前惹他平白一个寒噤,王耀一面笑一面把一杯热酒交到他手中,张若虚半拢着温热的秘色瓷盏觉得有些赧然,王耀摆手道“若你知道这舞剑人是谁,便不觉得自己的畏惧无理了。”张若虚半蹙眉思忖着着王耀的话心中一惊,不待他将那念头想清楚,王耀用手中银箸在张若虚膝头轻轻一敲,“再走神可要将后面精彩的部分错过了。”

张若虚闻言抬头,不知何时几匹极为高大的战马也来到战阵中心,舞剑人骑在其中一匹之上怒马而出,斗大马蹄踏在地上惹得银尘翻卷。他身后武士追随他踏步前冲为他马首是瞻。

这与搅扰张若虚多年的梦魇过于相似了,与当年扬州城中以反武为名征兵起义的景象过于相似了。张若虚亲眼看见经营珠宝的胡商遭到掠夺杀戮,而往日贱籍中的匠人们与囚徒一起被迫手执兵戈被驱赶着出城。他看着四处张贴的反武檄文并不能将那当中慷慨激昂的话语和低声哭泣呜咽的百姓们联系在一起。

他们中的大多数再也没能回到扬州城。

张若虚不由自主发抖几乎将半杯酒液都洒在衣袍上,王耀握住他手腕帮他拿稳。“不要怕。”

那战马似乎遭到来自旁侧虚空处的重重一击,它踉跄了一下几乎要侧翻在地,最后却还是竭力站稳继续前奔,舞剑人振臂一呼目眦尽裂,坐下却听不见他高声悲呼的声响。张若虚讶然四顾,座下客仍饮酒交谈。王耀低声道“他们见得太多,倒也不惊讶。人的一生,在他们看来也只是短短一瞬。”张若虚随他手指回头,那舞剑人已脱离险境,他跪坐在奄奄一息的战马旁边,抚摸着三花马鬃垂头不语。银甲武士们慢慢从四方聚拢到他身后,很多人在行进的过程中慢慢分崩离析还做尘土。

张若虚看着那些自虚空而来又回归虚空而去的身影心中沉坠,像是被夜露沾湿的衣摆。

很快那舞剑人又站起来,他放开了怀中战马终已不顾,那战马便也渐渐化为尘埃。舞剑人向远方踏步,势不可挡。他步履愈发迅疾,最后几乎是拔足飞奔起来。他挽住一匹从虚空中奔来的骏马矫健的翻身而上,挽住一把雕工蹙眉瞄准,却引而不发。张若虚紧张的看他手臂持定不动,身体却在在马背上扭转到几乎再无射出的可能,即将错过的一瞬他终闭眼放手,弓弦随着而断。银色箭矢射入虚空,而他在马上茫然的看着自己双手,随即受惊一般丢弃了弓箭。随着雕工落地王耀一声重重叹息,座下人似乎才为此而重新将关注投回席下,而张若虚看那舞剑人在众人瞩目中下马,走入高高的不可看见的台阁。每踏出一步他都在飞速的苍老消瘦,他终于停步,缓缓落座却慢慢为齑粉。

刚刚席下的万千武士与他一共回归尘土,两席之间空空如也,连尘埃也看不到了。

张若虚注视着坐前白玉踏板,心中悲伤感怀却无法言表。

王耀端起温酒的瓷壶为张若虚把手中酒杯蓄满,“人世百代,境遇何其相似。昨日的徐敬业,和今朝这席中舞剑人,又有何区别?”

张若虚扯住他衣袖着急的想要发问,张口几次最终说“那些死去的刑徒和工匠,我们也曾在同一处茶摊喝过茶,那些被屠戮的胡商,他们的孩子还不及我衣袖高。他们有何过错?为什么要为一人的野心所牺牲!而被征伐的和征伐的双方皆属不义,何谈输赢?”

“乱世治世,人都未必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纵不是随波逐流,也难免要做一些无可奈何的决定,接受一些无可更改的结果。那些将自己和旁人性命一并投掷于熊熊燃烧着的对权力的渴望的人,最后也都将为这烈火所吞噬焚毁。”王耀看着张若虚的眼睛,露出一个无限苍凉的笑容“有的时候,有的人,一生都全凭着各自的那一点火活着,为之而死可能也是唯一归宿吧。”

“但也有人,”张若虚也回望着他,神情悲戚“所希求的也不过是好好的活下去而已。这愿望已卑微到无以复加,而怀有这样愿望的人最后还是会成为他人野心的所焚烧的薪柴。”

“但世间万物,有什么最后不会沦为薪柴呢?又有谁不曾成为照亮四野的火把?纵是那些死去的了人,也曾在你心中留下久久不去的疑问,也重击你的人生使之更改方向。当你接到来兖州的调令的时候,亦权衡到过是否要来这徐氏故里,还是在扬州城继续候命。你想要入仕,也是想要为那些无声殒命的人做一些事。你将你胸中的火用灰烬掩盖起来,但它们没有熄灭。它们将成为你一生难平意气,你将为此履义蹈火,如鸾鸟对镜而歌。”王耀支颐看向张若虚目光锐利,唇角却带着温柔的笑容。

张若虚与他对视,内心惊涛骇浪却无声息。这仅仅见过两面的男人却将他从未对人讲过的热望与愁苦都说清楚,那些无可倾诉的梦境和不能言明的念头。他抱着王耀斟的酒直至杯中饮冷透,王耀将酒杯从张若虚手中抽出来,侧过头看他“只是有时你要知道,若囿于一种情感,便难以纵观全局。若仅权衡个人荣辱顺逆,那身边必然会有太多悲剧。你不妨从悲切中抽身出来,举目看看这汤汤的人世之流和浩淼无际的时序之野,你将发现它们在万古常在的明月的照耀下银光闪动奔流不息,每个人都被它裹挟,身在其中却又将之构成。”

张若虚迟缓而木顿的眨眼,王耀袖手看了他一会终是忍不住在他眉心敲了一下,“脱出罢”张若虚捂着额头终于从之前迟缓的钝痛中省神,他借着衣袖的遮掩终将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积郁都变成滚烫的泪水。再抬头的时候他已将满面的悲容整理好,王耀将目光投注在座下的新舞,张若虚便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一个穿锦裘的小姑娘轻轻巧巧的在宴席中央站定,她宛转的唱起一首张若虚叫不出名字的歌,她的音色清亮高亢,引得座下众人皆持箸击节。在银箸玉碗所发出玲玲声响中小女孩坐在无形的妆镜前一边哼唱着一面梳理自己一头乌黑长发。

待这一段唱罢她已成为宫装的少女,她站起身脚步轻快的走动了几步,然后轻轻转身欣赏自己展开的裙摆。之后她倚靠着什么坐下,伸手做出采撷动作,便从虚空中取得一朵明艳的石榴花。她对着镜子将花簪在鬓边,半是寂寥半是自娱的唱起下一段。这歌声如此宛转娇柔,令坐下众人击节的生意都轻柔了几分。但尽管歌中的字句张若虚明明都听得分明,稍作回忆却无法记起半句。他完全为这奇妙的歌声所吸引,痴痴地看着少女垂头整理自己艳红的衣裙。不知为何歌声却骤然止住了,她怔忡的停了片刻,簪在鬓角的石榴花便在这寂静中跌落,它在空中迅疾而不可挽回的枯萎,落地成灰。

一时间宴席中的交谈和击节声都停止了,众人都静默的看着那不再发声的歌者,张若虚看见她所着的彩衣逐渐褪去颜色,当她再抬起头来,便已然是另一种神情了。

她沉默着站起身,蹙着眉头像是用力推开一扇无法被看见的门,紧接着歌声再次响起,声色却逐渐沉郁低回。她的衣衫随着步履的前进而愈发华贵,却再没有半分娇艳颜色。歌声的节奏愈发迅疾,像是聚集的彤云裹挟着风雷。之后她停住脚步,骤然发出哀戚的悲鸣,她跌坐在地上紧紧将什么抱入怀中。张若虚为这悲恸的景象所震慑,紧接着却听到席间也传来更加尖利的哭泣声,一位紫衣的贵妇人骤然发难,她双臂挣破衣袖而变成巨大的黑翼,仰头痛哭泣血,振翼飞起盘旋。王耀拍了拍张若虚的手臂,为他将飘落衣衫的黑羽拂去。他道“那是姑获鸟,怕是为这场景触动了伤心事。天下的母亲见到这景象,想必都要痛哭发狂。”

那歌者的哭声渐渐低微不闻,她终于站起来,身形中少女的轮廓再不可见,她的歌声逐渐顿挫有力,而脚步也愈发决绝急促,她再也没有回头,穿越过一重又一重宫门。

张若虚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却突然知晓了歌者的身份,他惊声抽气,坐下众人并未在意,歌者却闻声回头,她面孔上转瞬即逝的茫然短暂的与那整理衣裙的少女重合,紧接着她又换上了冷硬而富权谋的神情,可那短短的一瞥却令张若虚久久难以释怀。

“我从未想过她会是这个样子。”张若虚低声对王耀说,王耀在手中把玩一只小巧的酒杯,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在底部錾刻摩羯的金杯倒扣在案几上。

歌者的歌声依旧动人,张若虚凝神细听,他分辨出了其中的果决勇毅,狠戾暴虐,孤独恐惧,对死者的思念和仇恨。她不回头的向前走,其实却始终未走出这可以望到尽头的宴席。坐下客借着她孤绝的歌声饮酒,分食她的痛苦和仇恨,思念和恐惧。歌者终于止住步伐,她缓缓回身,却已是老妇的面容。她潦草的披着一件华贵的外袍,高傲的半扬起面孔睥睨看不见的敌人们。她嗓音沙哑却依旧有力,她衰老的面孔上仍有威仪,深陷的眼窝中似乎还有令人生畏的寒光。她就这样骄傲的慢慢枯萎了,就像是当年她簪在鬓角的花朵。她所站立的地方只剩下那件提花金线的外袍。

“你之前所听闻的,和今日所见的都未必能够令你完全知晓她。唯一能够确知的,只是她也仍旧会衰老死去,她也有恐惧和哀思。”王耀将手指按在放倒的金杯上,对上张若虚的眼睛“当你知道她也是与你相差无几的人,她也会感知到你所感知的痛苦和喜悦,她在你心中将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尽管她任用酷吏,杀伐无数,但她也曾经是倚在窗边寥落无寄的少女。若你能再站远一些观察她,你会知道她造就了一个怎样辉煌的时代,她将会得到怎样的截然相异的评价,成为后人眼中一个如何神秘难解的人物。而这样一个人物,她的痛苦和恐惧,她的悲愁和寂寥,最终也不过变成了遥远而不可亲近的传闻。”

张若虚默然的看向那逐渐朽坏的衣袍,经纬的织线都慢慢剥蚀,金银丝线在一握尘土中闪烁着零星光亮。“她曾经令那么多人死去。”张若虚嘴唇颤抖。“可她最终也成为尘土。”他抬起眼看向王耀“我最终也必然会死去。我所执着和寄望的也都会变成尘土。”

王耀伸手用拇指擦掉张若虚眼角的泪水“但你会留下不朽的诗篇。千百年之后还会有人吟诵它,而你的热望和爱恨就在那些字句里保存下去。这世上易朽的事物太多,但并非没有不朽之物。”王耀收回手,再为自己斟出一杯酒。像是自言自语般微笑道“我已经走了太远的路,而未来还有更远的路要走。我寄寓与这所有一切易朽的事物之上。在幼儿学会的第一个音节中,在世代传颂的歌谣神话里,我是人们审察理解万物的方法和体悟,忧愁时的隐忍与悲哭,喜悦时的祝颂和舞蹈,我是节日和礼仪,历史和神话,未来和过去。”

张若虚看着王耀被明亮烛火照亮的面孔,他俊美无俦像是神龛中的造像,却有一双属于人类的温柔而苍老的眼睛。“你将爱我,因为我是你的父母手足,是你所眷恋珍惜的一切。我同样爱你,因为你是我的骨血发肤,是我所要保护和守卫的一切。我将鉴证你们所有的荣耀和辉煌,等候你们回到我的身边。”

王耀向张若虚举杯相祝,举手饮尽杯中酒,一面向张若虚展示空空如也的杯底一面对他展开微笑“长相饮,勿相忘。”张若虚为他的微笑所照耀着,得到了一个不移不转的承诺,不论他寄身何处历经何时,最后会有一个确知的归处。

王耀在他耳畔一拂,笑言道“听。”

 

先响起的是整齐的踏步声。

继而按照某种悠扬的节律,三十匹骏马列队自虚空中步出。每匹骏马身上都披覆着璎珞织锦,大颗的珍珠和琥珀与缠丝玛瑙交响辉映,锦缎的经纬中夹杂着金丝银线在座下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骏马的身形高大仪态优美,行止整齐划一令人称奇。它们在伶人的带领下走到宴席中央站定,齐齐对着一个方向行礼。

乐声响起,缃衣的乐师们也渐渐从尘埃中现身。数十名面目姣好的少年少女一一站定,他们手中都拿着镶嵌云母与螺钿的丝竹管弦。笛声穿云而去,继而笙箫随同响起如飞鸟颉颃。可宴席中的骏马仍默然静立,像是数百座栩栩如生的塑像。

座下众人并无催促焦急的神情,却都放下手中酒杯凝神静待。

手执琵琶的乐师当心一画声如裂帛,这些骏马才随着乐声踏步起舞。琵琶声声如催快如落雨,而舞马之中却无一踏错。它们脖颈与后脊上结络的金银玉石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垂坠的流苏与鸟羽摇曳生姿。张若虚忍不住赞叹这舞蹈将健美与温驯如此妥帖的结合起来,教导舞伎尚难及此,况且是训练马匹。

王耀也在一旁附和,“如此盛况,绝后空前。”

一曲中间十数个身姿健硕的年轻舞伎抬出覆锦的木台,几匹最为高大灵活的舞马随着鼓点一跃而上,为舞伎所抬举着旋转如飞,张若虚几乎为这奇异景象看入了迷,碰翻了案几上的酒杯而不自知,王耀掩面笑他,却也感慨这些舞马聪慧温驯,行止矫健灵活。

一曲终了,一匹装饰最为华丽,最为高大洁白的骏马由锦台之上跃下,走出队列。它缓步向前然后停住,前腿曲起,马齿衔住地上一只斟满酒的银杯之后又稳稳的站起来。它步态端庄的走到之前群马行礼的方向,此时那里站着一位衣冠严整的尊者。舞马将银杯衔至他面前下跪献酒。接过银杯的高大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献酒的舞马便小步退回。

张若虚不禁与座下一道抚掌称赞,王耀在他坐旁饮尽杯中酒怅然道“只是不论多好的风光,最后都必有终结的一朝。这些极尽荣宠的舞马大概见证了最为辉煌的时刻吧”王耀说着放开手中酒杯,扯了扯张若虚的衣袖“我们该走了。”张若虚尽管意犹未尽,闻言却还是跟从王耀离开了宴席。即将离开船舱之时他听见宴席中骤然传来急促的鼙鼓之声忍不住回头探看,王耀按住他手臂将他拉扯了一下,他只见到一个身着彩衣的男人旋舞如飞。

 

王耀带着张若虚由来时的道路回去,此时宾客寥落,偶尔有守门的童仆一顿一顿的打着瞌睡,张若虚看到其中一些的鸟羽和兽尾。王耀对张若虚做出噤声手势,一手挽住他手臂带他跨过台阶穿过重帷,船舱中的乐声还隐隐传来,而光火却逐渐暗去,行道两旁的银烛有些业已熄灭了,云母和宝石们都隐去光辉,张若虚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心生惧意,似乎真的看见有什么从黑暗中一闪而逝。王耀似乎对他的畏葸有所觉察,回头对他笑了一下“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走出去,此时尚早,还来得及与你再吹一吹晚风。”

张若虚也回报以微笑,王耀握紧了他的手,与他一并穿过幢幢暗影。

终于,两人将这长廊走完,走廊尽头是两扇对开的雕花大门,船外的光自门缝中照进来像是金质的镶边。王耀一面伸手推门一面将衣袖罩在张若虚面孔上,待他因久居暗室所感受到的短暂目盲过去才放下。

航船四面尽是飘渺的裹挟着细小发光的雪霰的海雾。云影与月辉交纵,天地间是一片冷肃清辉。王耀将张若虚带到船头与他并肩站着,张若虚回头看见寒凉的夜风将高悬的白帆吹鼓,高高的船桅几乎要探入月中。他不禁生出一种揽月自照的慷慨来。

王耀半倚在阑干上含笑看他,他的面孔陷入暗影之中只余一对非常明亮的眼睛。在他背后,黑暗中的水面平整如镜,这条巨大航船的行驶竟未引起丝毫波纹,令张若虚感到自己像是身处星河之中,却又像是在冰河之下。

两个人相对静立,寒凉的晚风吹过王耀的耳畔又拂在张若虚面上,所有想说而未说的话便都在此刻找到了栖处。

将这岑寂打破的是遥远而飘渺的欢歌声,海雾之中有柔风裹挟着粉白的花瓣吹在张若虚肩头,王耀一面笑着一面从虚空中一握,粉白的花瓣就盛了满手,他用另一只手拈起一片薄而几乎透明的花瓣,放在张若虚耳畔,那花瓣竟变成一句轻快温柔的短歌。

“这大概又是哪一场欢宴。”王耀对张若虚道“我常常会加入春日踏歌的队伍之。少年少女们手挽手在灯下欢歌起舞,各色花灯被夜风吹动,曲折而广阔的街道像是荡开波纹的倒影着繁星的河面。每个移动的光点都是持灯游冶的行人,夜色中众人面目不可辨识,乐声与交谈之声却将几乎与虚无相接的夜充盈。年年岁岁的春天都是由泥土中抽条而发,从破冰的江水和细密的雨水中升腾而出,自第一个发现枝头花苞的人由衷的喜悦而来,哪怕曲调和唱词和演唱庆祝它的人都变了,众人歌咏的春天,还是那个春天啊。”

张若虚心中生出不哀痛的悲意,“你已经历过了那么多的春天,你可还会记得它们中的每一个?你是否还记得第一个春天的样子么?”

王耀为他的发问怔忡片刻,最后微笑道“第一个春天已然太遥远,但我在那之后的每个春天上都能看见它的样子。尽管我已走过了这样多的路程,但其实所有人的路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处。”

张若虚思忖着他的话,终还是忍不住握紧王耀的衣袖发问,“那归处是何处?”

王耀看着张若虚的眼睛,“最后所有一切都要消亡,所有有形的都要变成尘土,无形的都会被逐渐遗忘。”张若虚感到一种冷如月光的悲哀,他紧握王耀衣袖的手逐渐脱力松开,而王耀却举手扶正了他低垂的头颅,继续说道“但你在你的一生中,你会照亮你身边的人,为他们带来光明和翼护。你会写出像春天一样被人所赞美称颂的诗句,所有读过你诗句的人,都会为那其中的美和宁静所着迷。至于你,诗人,你爱的会为你所铭记,你信的会为你所践行,你所思念的也都会思念你。”王耀向张若虚露出带有告别含义的微笑“我们还会再次见面的,诗人,分离只是暂时。”

 

张若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家的帷帐。他缓缓的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乘船游冶,旅途中的歌吹似乎还在耳畔,他却再无法想起半分所见所感。他起身披上外袍,站在窗边熹微的晨光里感到怅然若失,却不可言明。

次日张若虚携里正前去处理那栋废弃的房宅,走入里屋却发现一面斑驳墙上有模糊的壁画。画中众人在座下听法,张若虚一面走一面看,画中人衣冠各异身量不同,因为年深日久而不能看清面目,张若虚却独独觉得,其中一人在看向自己。他感到这画中人如此熟悉,但却不能说出究竟在何处与那人相见。他徘徊许久,直到里正在门外催促。

当他推门而出的时候,似乎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回过头却还是空荡的房间,他突然感到这一去便将是久别,却无可挽回无可追忆。

 

自那之后,他长久的梦见月光流转的江流和水岸,高挂白帆的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之上航行,不知何处而来的粉白花瓣为晚风拂落他肩头。这无迹可寻却又萦回往复的梦境令他时常思念,却又无法言说其中道理。

在又一次醒来之后,诗人决心提笔记述这令他无法释怀不能忘却的梦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2016-07-16
/  标签: APH诗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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